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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树

6天前
后院40年的老树要被砍掉了,我的心在滴血。请求家人把树干留下,留一个念想。 老树约两层楼高,一个成人环抱树干,还差两三个手掌的距离才能交握,是我心目中的参天大树。记得小时候,眼看三姐赤脚就能抱着树干爬上老树,不服气的我搬来梯子,踩了半天,却还是爬不上去。 童年有一半的时间与这棵不会讲话的老树为伴。总爱拿着树枝在树根处捣毁蚂蚁的洞穴。把家里的猫往树上推,想看看它们到底有没有爬树的基因。有时坐在二楼阳台看着老树产生无尽联想,幻想造一个连接阳台和老树的吊桥,然后在树上建一间树屋,好能在调皮捣蛋后,跑到树屋里躲避妈妈的藤鞭。还有兄弟姊妹几人,经常从傍晚到天黑,在树下进行营火会。晚上的厨房、浴室及后方的卧室,总能见它摇曳的树影爬满玻璃窗和墙上,给人温暖和安全感,却不带一丝诡异。 老树前面原有一个小土堆,是以前翻修后院填土所留下的,像一座小山坡。大约上小学前,小山坡被铲掉了大半。那时,我经常躺在小山坡上,模仿言情剧男女主角滚落山坡的样子,从上面滚下来。有时候滚到老树下,被突起的树根接住,树根虽硬,却未曾伤我分毫,反而赠我一段香,因为它是一棵散发着芬芳的果树。 这种果树名叫kwini,也写做kuini、huani等等,学名mangifera odorata,有人叫它“贵宁”,或“奎尼”,但我私底下给它取了一个漂亮的中文名字:“怀宁”。它其实属于芒果的一种,但相较于一般的芒果,怀宁果实比较圆润,不像芒果,个个锥子脸。怀宁果肉甜腻中带点酸味,也没有芒果那么多纤维。果皮绿而滑,果实亮黄色。它的香味比芒果浓烈。搁置久了,果肉还会生出酒味,我特别爱吃酒味的怀宁。怀宁树从树花、树脂、树根、叶子,到树的每一部位,都散发着怡人的香味。 岁月催人老,怀宁树是我的黄口旧识。小时候想过在它的树干上刻字,也想过写许愿瓶埋在树下,但都没有付诸行动。那树下埋葬的,都是被我们家猫咬死的小鸟,还有后来过世的家猫们。它虽不言不语,却承载我们家的大小事。即使被藤蔓缠绕却仍然屹立不倒、果实累累。似有一种安抚的能量,疗愈那些濒临破碎的亲情。 青春期最厌世的时光,突然讨厌起“友情”这种东西,也是在怀宁树下,很不屑的把纪念册烧毁,还有朋友们送的新年贺卡,一把火化为灰烬。当时的我什么都没有了,但幸好还有怀宁树。我们兄弟姊妹似乎还在树下争论过“一模一样”这回事。忘记是谁拿着怀宁树的一片叶子对我说,“上一秒的这片叶子,和这一秒的这片叶子是不一样”的这番话。怀宁树已站在那几十年没有移动过,无论哪一秒,又有哪片不是它的叶子呢?但我深信,它喜而乐见懵懂无知的我们,在树下聒聒噪噪的模样。就像我看着家猫们抢夺一个不重要的东西而互相弓背的样子,特别可爱。 没有机会跟老树好好道别 塔姐是一只在我们家生活了10年的德国牧羊犬。它与怀宁树一起生活在屋外,我们家只有猫是养在屋子里面的。塔姐喜欢收集未熟就落果的怀宁果实。成熟的果实巴掌大小,未熟的只有橡皮擦大小,是塔姐视若珍宝的家当。塔姐害怕打雷,电闪雷鸣时,总要咬着怀宁树叶在门外摇尾乞怜。如今塔姐早已去当天使好几年。后院现在养着两只土狗,它们与树的关系可能没有这么亲密吧?我一直对土狗没有什么好感。但怀宁树还是一样为它们遮风挡太阳。树有心吗?也许没有吧?正是因为没有心才不会偏心。但它一定有感情吧?否则怎会生生不息? 家人说,藤蔓已经越来越多。担心有一天它会倒下压坏房子。而它的一些枝干已经压到路旁的电线。所以,它的时候到了!虽然怀宁树一定会同意为了众生的安全而牺牲自己,可是对我来说,砍掉一棵树和失去一个家庭成员,到底是有差别的。 犹记台大文学院那棵印度黄檀要被砍掉时,文学院一代又一代的“徒子徒孙”争相告别、拍照、哀悼。明明人人皆过客,却都自以为是黄檀的家属。有谁上台大不是为了前途和利益?我可否说,我上台大纯属好奇?单纯想看他人挤破头想进来的地方是什么样的。然后有些台湾人会说“你们侨生就是来抢名额的”,甚至台大的同学和师长会说“你们根本是在浪费台大名额”。我一律回答“本地生和侨生的名额是分开的。取消侨生名额,并不会增加本地生名额”,不管真假,我只知道这样说能让他们安静下来。反正印度黄檀不曾表示不欢迎我。虽然它比不上我的怀宁树,但也算是台大里的顶配存在,不言不语,不悲不喜。台大里的人,风骨还不如一棵树。 无论是陪我长大的老树,还是几面之缘的黄檀,在我心中都是高贵的,至少比虚伪的人类强多了。但老树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,黄檀却不是。可惜我没有机会跟老树好好道别了。 细细想来,怀宁树一直与我同在。不只树影会爬向晚上的家里,还有在换叶子的季节,整个后院覆盖着它的枯落叶,层层叠叠。把所有落叶扫成堆,又是另一座小山坡。新的枝桠长出来的嫩叶是软软的,触感像小宝宝的皮肤。颜色是绿与红交替。走在后院,脚踝以下陷在枯叶中,脚踝以上被茂密的树枝与嫩叶笼罩。不是树影爬向我们家,是我们原本就生活在树里面。 喜欢树木还有一个原因,小时候的外婆家是木屋,而木屋有独特的香味,能安抚人心。去外婆家的路上,车窗外也尽是目不暇给的丛林。我总希望能把眼目所及的丛林都加在一起,然后我住在里面。当时的我反而不那么喜欢家里的怀宁树,因为我家在市区,它只是城市里的孤独一棵。也想过把怀宁树移来跟我幻境中的丛林一起。长大后,我竟不记得诗巫的丛林是怎样骤减的,变成今天光秃秃的样貌。到最后,怀宁树也等不到被移去丛林的那天。
3星期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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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有记忆以前,我的睡裤都是外婆亲手缝制。不是那种一针一线缝出来,而是用脚“哒哒哒哒”踩出来的。虽说是私人订制吧,可是我这个顾客除了拿货,其余的过程一概没什么参与感。硬要说有贡献的部分应该只有选布环节。外婆喜欢拉着我们这些孙子一起逛布料店,除了用眼睛看,也要上手摸,然后再抽空跟身边的陌生人聊上一两句。 对的,用现代的词汇来说,外婆就是一位“社牛”,而且是间谍派的那种,不着痕迹地就把人家的家当身底都套出来。有一次接她下机,她上车就默默地说:“刚刚坐我旁边的那个妇女啊,也是从诗巫出来看孩子,她的孩子是医生,家里在郊外有一块地……”听得我是暗暗称奇,屁股还没坐热的时间内,她探出的个资比我对两年同桌的了解还多。 选布时,她偶尔也会问一问我们的意见,像是“你三姑婆的孙子刚刚满月,这两种图案你看哪个比较可爱?”我就要在脑中幻想这位未曾谋面的小表弟的长相,然后指向比较流行的那款。虽然结账时并没看到我推荐的那匹布,不过小表弟满意就好。 外婆做的睡裤呢,总是省略掉量人尺寸的那步,只有在裁布时才会拿出板正的直尺在布上比划,用红色粉饼做记号,再用有点生锈、其貌不扬的大剪刀剪出她心中构画的形状。往后的岁月里,我再没看过那么利落的剪刀。剩下的布碎也大有用途。外婆会把它们剪成一块块的三角形,集在大袋里,过后拼接在一起变成颇有特色的百家被。 外婆的睡裤虽不曾量身却十分贴身。长长薄薄的睡裤穿上后,裤脚刚刚好停在脚踝,裤腰有了伸缩带的加持,只要身材横向变化不要太大,都可以舒舒服服地挂在腰间。可能是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,外婆任何时节都送睡裤:孩子满月、老人寿日、探访亲戚……。所以她给自己设下的订单总是源源不绝。小时候的午后常看着她踩着针车微佝的背影,耳边伴着她叨叨亲戚朋友家的琐事夹杂有节奏的“哒哒哒”声,昏昏沉沉地入睡。童年的午觉总是特别安稳。 与睡裤一样耐用的还有字典 睡裤的出货速度也有自己的节奏,约莫是裤脚缩到七分裤的长短时,就会收到新的一条睡裤。随着我们年纪渐长,不再长高,拿到新睡裤的次数就逐渐减少,然后就会看到某件旧睡裤出现在某个小表弟妹的身上。跟外婆抗议睡裤不够穿了也多数被忽悠撤回,早知会绝版,那时就应该坚持要她多做几条睡裤。 外婆的裁缝技术是成年后在镇上的裁缝店学来的。对于这段经历她鲜少提起,反而偶尔会拿出她小学时期成绩优异领到的字典,一脸得意地跟我们炫耀。那本超过半世纪的字典跟外婆的睡裤一样耐用,在时间的催熟下会变旧但不会破。我想如果外太公选择让她而不是成绩欠佳的舅公升学的话,可能她现在会是某某老师、某某会计师,可能陪伴我长大的就不会是一条条的睡裤了。遗传这门玄学没有好好发挥在我身上,我这出了名的笨手连画直线都有困难,更别指望我能用手做出个什么东西来送人。所以我只好学着外婆的模样,登门拜访人的时候不空手而去,逢年过节给亲朋好友送送礼什么的。 最近才想起外婆裁给我的最后一条粉色泰迪熊睡裤被落在了异地,具体原因好像是它破了,又似乎不是,因为外婆的睡裤是永远不会破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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